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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三·槐西杂志三(第3页)

廉夫又言:钟太守光豫官江宁时,有幕友二人,表兄弟也。一司号籍,一司批发,恒在一室同榻寝。一夕,一人先睡。一人犹秉烛,忽见案旁一红衣女子坐,骇极,呼其一醒。拭目惊视,则非女子,乃奇形鬼也。直前相搏,二人并昏仆。次日,众怪门不启,破扉入视。其先见者已死,后见者气息仅属,灌治得活。乃具述夜来状。鬼无故扰人,事或有之;至现形索命,则未有无故而来者。幕府宾佐,非官而操官之权,笔墨之间,动关生死,为善易,为恶亦易。是必冤谴相寻,乃有斯变。第不知所缘何事耳。

乌鲁木齐军吏茹大业言:古浪回民,有踞佛殿饮博者,寺僧孤弱,弗能拒也。一夜,饮方酣,一人舒拇指呼曰:“一。”突有大拳如五斗栲栳,自门探入,五指齐张,厉声呼曰:“六。”举掌一拍,烛灭几碎,十馀人并惊仆。至晓,乃各渐苏,自是不敢复至矣。佛于众生无计较心,其护法善神之示现乎?苏州朱生焕。举壬午顺天乡试第二人,余分校所取也。一日,集余阅微草堂,酒间各说异闻。生言:曩乘舟,见一舵工额上恒贴一膏药,纵约寸许,横倍之。云有疮,须避风。行数日,一篙工私语客曰:“是大奇事,云有疮者伪也。彼尝为会首,赛水神例应捧香而前。一夕犯不洁,方跪致祝,有风飐炉灰扑其面;骨栗神悚,几不成礼。退而拂试,则额上现一墨画秘戏图,神态生动,宛肖其夫妇。洗濯不去,转更分明,故以膏药掩之也。”众不深信,然既有此言,出入往来,不能不注视其额。舵工觉之,曰:“小儿又饶舌耶!”长喟而已。然则其事殆不虚,惜未便揭视之耳。又余乳母李媪言:曩登泰山,见娼女与所欢皆往进香,遇于逆旅,伺隙偶一接唇,竟胶粘不解,擘之则痛彻心髓。众为忏悔,乃开。或曰:“庙祝贿娼女作此状,以耸人信心也。”是亦未可知矣。

献县刑房吏王瑾,初作吏时,受贿欲出一杀人罪。方濡笔起草,纸忽飞著承尘上,旋舞不下。自是不敢枉法取钱,恒举以戒其曹偶,不自讳也。后一生温饱,以老寿终。又一吏恒得贿舞文,亦一生无祸,然殁后三女皆为娼。其次女事发当杖,伍伯夙戒其徒曰:“此某师傅女(土俗呼吏曰师傅),宜从轻。”女受杖讫,语鸨母曰:“微我父曾为吏,我今日其殆矣。”嗟乎,乌知其父不为吏,今日原不受杖哉!

交河有姊妹二妓,皆为狐所媚,羸病欲死。其家延道士劾治,狐不受捕。道士怒,趣设坛,牒雷部。狐化形为书生,见道士曰:“炼师勿苦相仇也。夫采补杀人,诚干天律,然亦思此二女者何人哉!饰其冶容,蛊惑年少,无论其破人之家,不知凡几,废人之业,不知凡几,间人之夫妇,不知凡几,罪皆当死。即彼摄人之精,吾摄其精;彼致人之疾,吾致其疾;彼戕人之命,吾戕其命。皆所谓请君入瓮,天道宜然。炼师何必曲庇之?且炼师之劾治,谓人命至重耳。夫人之为人,以有人心也。此辈机械万端,寒暖百变,所谓人面兽心者也。既已兽心,即以兽论。以兽杀兽,事理之常。深山旷野,相食者不啻恒河沙数,可一一上渎雷部耶?”道士乃舍去。论者谓道士不能制狐,造此言也,然其言则深切著明矣。

程鱼门言:朱某昵淮上一妓,金尽,被斥出。一日,有西商过访妓,仆舆奢丽,挥金如土。妓兢兢恐其去,尽谢他客,曲意效媚。日赠金帛珠翠,不可缕数。居两月馀,云暂出赴扬州,遂不返,访问亦无知者。资货既饶,拟去北里为良家。检点箧笥,所赠已一物不存,朱某所赠亦不存;惟留二百馀金,恰足两月馀酒食费,一家迷离惝恍,如梦乍回。或曰,闻朱某有狐友,殆代为报复云。

鱼门又言:游士某,在广陵纳一妾,颇娴文墨。意甚相得,时于闺中倡和。一日,夜饮归,僮婢已睡,室内暗无灯火。入视阒然,惟案上一札曰:“妾本狐女,僻处山林。以夙负应偿,从君半载。今业缘已尽,不敢淹留。本拟暂住待君,以展永别之意,恐两相凄恋,弥难为怀。是以茹痛竟行,不敢再面。临风回首,百结柔肠。或以此一念,三生石上,再种后缘,亦未可知耳!诸惟自爱,勿以一女子之故,至损清神。则妾虽去而心稍慰矣。”某得书悲感,以示朋旧,咸相慨叹。以典籍尝有此事,弗致疑也。后月馀,妾与所欢北上,舟行被盗,鸣官待捕;稽留淮上者数月,其事乃露。盖其母重鬻于人,伪以狐女自脱也。周书昌曰:“是真狐女,何伪之云?吾恐志异诸书所载,始遇仙姬,久而舍去者,其中或不无此类也乎!”

余在翰林日,侍读索公尔逊同斋戒于待诏厅(厅旧有何义门书“衡山旧署”一匾,又联句一对。今联句尚存,匾则久亡矣)。索公言:前征霍集占时,奉参赞大臣檄调。中途逢大雪,车仗不能至,仅一行帐随,姑支以憩。苦无枕,觅得二三死人首,主仆枕之。夜中并蠕蠕掀动,叱之乃止。余谓此非有鬼,亦非因叱而止也。当断首时,生气未尽,为严寒所束,郁伏于中;得人气温蒸,冻解而气得外发,故能自动。已动则气散,故不再动矣。凡物生性未尽者,以火炙之皆动,是其理也。索公曰:“从古战场,不闻逢鬼;吾心恶之,谓吾命衰也。今日乃释此疑。”

崔庄多枣,动辄成林,俗谓之枣行(户郎切)。余小时,闻有妇女数人,出挑菜,过树下,有小儿坐树杪,摘红熟者掷地下。众竞拾取。小儿急呼曰:“吾自喜周二姐娇媚,摘此与食。尔辈黑鬼,何得夺也?”众怒詈,二姐恶其轻蒲,亦怒詈,拾块击之。小儿跃过别枝,如飞鸟穿林去。忽悟村中无此小儿,必妖魅也。姚安公曰:“赖周二姐一詈一击,否则必为所媚矣。凡妖魅媚人,皆自招致。苏东坡《范增论》曰:‘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。’”

有选人在横街夜饮,步月而归。其寓在珠市口,因从香厂取捷径。一小奴持烛笼行,中路踣而灭。望一家灯未息,往乞火。有妇应门,邀入苟饮。心知为青楼,姑以遣兴。然妇羞涩低眉,意色惨沮。欲出,又牵袂固留。试调之,亦宛转相就。适携数金,即以赠之。妇谢不受,但祈曰:“如念今宵爱,有长随某住某处,渠久闲居,妻亡子女幼,不免饥寒。君肯携之赴任,则九泉感德矣。”选人戏问:“卿可相随否?”泫然曰:“妾实非人,即某妻也。为某不能赡子女,故冒耻相求耳。”选人悚然而出,回视乃一新冢也。后感其意,竟携此人及子女去。求一长随,至鬼亦荐枕,长随之多财可知。财自何来?其蠹官而病民可知矣。

牛犊马驹,或生鳞角,蛟龙之所合,非真麟也。妇女露寝,为所合者亦有之。惟外舅马氏家,一佃户年近六旬,独行遇雨,雷电晦冥,有龙探爪按其笠。以为当受天诛,悸而踣,觉龙碎裂其裤,以为褫衣而后施刑也。不意龙捩转其背,据地淫之。稍转侧缩避,辄怒吼,磨牙其顶。惧为吞噬,伏不敢动。移一二刻,始霹雳一声去。呻吟塍上,腥涎满身。幸其子持蓑来迎,乃负以返。初尚讳匿,既而创甚,求医药,始道其实。耘苗之候,饣盍妇众矣,乃狎一男子;牧竖亦众矣,乃狎一衰翁。此亦不可以理解者。

王方湖言:蒙阴刘生,尝宿其中表家。偶言家有怪物,出没不恒,亦不知其潜何所。但暗中遇之,辄触人倒,觉其身坚如铁石。刘故喜猎,恒以鸟铳随,曰:“若然,当携此自防也。”书斋凡三楹,就其东室寝。方对灯独坐,见西室一物向门立,五官四体,一一似人,而目去眉约二寸,口去鼻仅分许,部位乃无一似人。刘生举铳拟之,即却避。俄手掩一扉,出半面外窥,作欲出不出状。才一举铳,则又藏,似惧出而人袭其后者。刘生亦惧怪袭其后,不敢先出也。如是数回,忽露全面,向刘生摇首吐舌,急发铳一击,则铅丸中扉上,怪已冲烟去矣。盖诱人发铳,使一发不中,不及再发,即乘机遁也。两敌相持,先动者败,此之谓乎!使忍而不发,迟至天晓,此怪既不能透壁穿窗,势必由户出,则必中铳;不出,则必现形矣。然自此知其畏铳。后伏铳窗棂,伺出击之,琤然仆地,如檐瓦堕裂声。视之,乃破瓮一片,儿童就近沿无氵幼处戏画作人画,笔墨拙涩,随意涂抹,其状一如刘生所见云。

有富室子病危,绝而复苏,谓家人曰:“吾魂至冥司矣。吾尝捐金活二命,又尝强夺某女也。今活命者在冥司具保状,而女之父亦诉牒喧辩。尚未决,吾且归也。”越二日,又绝而复苏曰:“吾不济矣。冥吏谓夺女大恶,活命大善,可相抵。冥王谓活人之命,而复夺其女,许抵可也。今所夺者此人之女,而所活者彼人之命;彼人活命之德,报此人夺女之仇,以何解之乎?既善业本重,未可全销,莫若冥司不刑赏,注来生恩自报恩,怨自报怨可也。”语讫而绝。案欧罗巴书不取释氏轮回之说,而取其天堂地狱,亦谓善恶不相抵。然谓善恶不抵,是绝恶人为善之路也。大抵善恶可抵,而恩怨不可抵,所谓冤家债主,须得本人是也。寻常善恶可抵,大善大恶不可抵。曹操赎蔡文姬,不得不谓之义举,岂足抵篡弑之罪乎(曹操虽未篡,然以周文王自比,其志则篡也,特畏公议耳)?至未来生中,人未必相遇,事未必相值,故因缘凑合者,或在数世以后耳。宋村厂(从弟东白庄名,土人省语呼厂里)仓中旧有狐。

余家未析箸时,姚安公从王德庵先生读书是庄。仆隶夜入仓院,多被瓦击,而不见其形,惟先生得纳凉其中,不遭扰戏。然时见男女往来,且木榻藤枕,俱无纤尘,若时拂拭者。一日,暗中见一人循墙走,似是一翁,呼问之曰:“吾闻狐不近正人,吾其不正乎?”翁拱手对曰:“凡兴妖作崇之狐,则不敢近正人;若读书知礼之狐,则乐近正人。先生君子也,故虽少妇稚女,亦不相避,信先生无邪心也。先生何反自疑耶?”先生曰:“虽然,幽明异路,终不宜相接,请勿见形可乎?”翁磬折曰:“诺。”自是不复睹矣。

沈瑞彰寓高庙读书,夏夜就文昌阁廊下睡。人静后,闻阁上语曰:“吾曹亦无用钱处,尔积多金何也?”一人答曰:“欲以此金铸铜佛,送西山潭柘寺供养,冀仰托福佑,早得解形。”一人作啐声曰:“咄咄大错!布施须己财。佛岂不问汝来处,受汝盗来金耶?”再听之,寂矣。善哉野狐,檀越云集之时,倘闻此语,应如霹雳声也。

瑞彰又言:尝偕数友游西山,至林峦深处,风日暄妍,泉石清旷,杂树新绿,野花半开。眺赏间,闻木杪诵书声。仰视无人,因揖而遥呼曰:“在此朗吟,定为仙侣。叨同儒业,可请下一谈乎?”诵声忽止,俄琅琅又在隔溪。有欲觅路追寻者,瑞彰曰:“世外之人,趁此良辰,尚耽研典籍。我辈身列黉宫,乃在此携酒珰看游女,其鄙而不顾宜矣,何必多此跋涉乎!”众乃止。

沧州有一游方尼,即前为某夫人解说因缘者也,不许妇女至其寺,而肯至人家。虽小家以粗粝为供,亦欣然往。不劝妇女布施,惟劝之存善心,作善事。外祖雪峰张公家,一范姓仆妇,施布一匹。尼合掌谢讫,置几上片刻,仍举付此妇曰:“檀越功德,佛已鉴照矣。既蒙见施,布既我布。今已九月,顷见尊姑犹单衫。谨以奉赠,为尊姑制一絮衣可乎”仆妇踧踖无“此尼乃深得佛心。”惜闺阁多传其轶事,竟无人能举其名。先太夫人乳母廖媪言:四月二十八日,沧州社会也,妇女进香者如云。有少年于日暮时,见城外一牛车向东去,载二女,皆妙丽,不类村妆。疑为大家内眷,又不应无一婢媪,且不应坐露车。正疑思间,一女遗红帕于地,其中似裹数百钱,女及御者皆不顾。少年素朴实,恐或追觅为累,亦未敢拾。归以告母,谯诃其痴。越半载,邻村少年为二狐所媚,病瘵死。有知其始末者,曰:“正以拾帕索帕,两相调谑媾合也。”母闻之,憬然悟曰:“吾乃知痴是不痴,不痴是痴。”

有纳其奴女为媵者,奴弗愿,然无如何也。其人故隶旗籍,亦自有主。媵后生一女,年十四五。主闻其姝丽,亦纳为媵。心弗愿,亦无如何也。喟然曰:“不生此女,无此事。”其妻曰:“不纳某女,自不生此女矣。”乃爽然自失。又亲串中有一女,日构其嫂,使受谯责不聊生。及出嫁,亦为小姑所构,日受谯责如其嫂。归而对嫂挥涕曰:“今乃知妇难为也。”天道好还,岂不信哉!又一少年,喜窥妇女,窗罅帘隙,百计潜伺。一日醉寝,或戏以膏药糊其目。醒觉肿痛不可忍,急揭去,眉及睫毛并拔尽;且所糊即所蓄媚药,性至酷烈,目受其熏灼,竟以渐盲。又一友好倾轧,往来播弄,能使胶漆成冰炭。一夜酒渴,饮冷茶。中先堕一蝎,陡螫其舌,溃为疮。虽不致命,然舌短而拗戾,话言不复便捷矣。此亦若或使之,非偶然也。先师陈文勤公言:有一同乡,不欲著其名,平生亦无大过恶,惟事事欲利归于己,害归于人,是其本志耳。一岁,北上公车,与数友投逆旅。雨暴作,屋尽漏。初觉漏时,惟北壁数尺无渍痕。此人忽称感寒,就是榻蒙被取汗。众知其诈病,而无词以移之也。雨弥甚,众坐屋内如露宿,而此人独酣卧。俄北壁颓圮,众未睡皆急奔出;此人正压其下,额破血流,一足一臂并折伤,竟舁而归。此足为有机心者戒矣。因忆奴子于禄,性至狡。从余往乌鲁木齐,一日早发,阴云四合。度天欲雨,乃尽置其衣装于车箱,以余衣装覆其上。行十馀里,天竟放晴,而车陷于淖,水从下入,反尽濡焉。其事亦与此类,信巧者造物之所忌也。

沈淑孙,吴县人。御史芝光先生孙女也。父兄早卒,鞠于祖母。祖母,杨文叔先生妹也,讳芬,字瑶季,工诗文,画花卉尤精。故淑孙亦习词翰,善渲染。幼许余侄妆备,未嫁而卒。病革时,先太夫人往视之。沈夫人泣呼曰:“招孙(其小字也),尔祖姑来矣,可以相认也。”时已沉迷,犹张目视,泪承睫,举手攀太夫人钏。解而与之,亲为贯于臂,微笑而瞑。始悟其意欲以纪氏物敛也。初病时,自知不起,画一卷,缄封甚固,恒置枕函边,问之不答。至是亦悟其留与太夫人,发之,乃雨兰一幅,上题曰:“独坐写幽兰,图成只自看;怜渠空谷里,风雨不胜寒。”盖其家庭之间,有难言者,阻滞嫁期,亦是故也。太夫人悲之,欲买地以葬。姚安公谓于礼不可,乃止。后其柩附漕舶归,太夫人尚恍惚梦其泣拜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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