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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在这时,费大肚子见到了一件事情。那天他在焦家官庄焦财主家干活,晚上回到那个青砖大院里正吃饭,突然从外边闯进了几十条汉子,将焦财主团团围住,七嘴八舌地说农会要他干一件什么事情。他在旁边听到后来听明白了,原来这些人都是些没有地或地很少却又没从财主手里租到地的庄户,现在他们要求焦财主,要他从别的佃户手里拨一些麦茬地,让他们种一季地瓜,秋后刨了地瓜再还给原主。焦财主起初不答应,说这事不好办,因为春天都和种地户子写了文书了。一帮穷汉这时候恼了,说焦二你敢不听农会的?你想再戴驴×高帽游街?焦财主一听这话立马瘪了,说行行行,我去找他们商量给你们办,农会的人这才离开了大院。第二天,也就是费大肚子割完焦家的麦子离开的时候,他听说那些闹事的缺地户,每家都揽到了两三亩麦茬地。
这件事情给了费大肚子以极大的启迪与鼓舞,同时也让他对本村封铁头领导的“土蟮会”产生了怨恨。当初封铁头在向众人分发三角木牌时,他也曾接到了手,心想铁头要领着闹咱就跟着闹闹,日他姥姥这世道也真该闹闹了!但后来看到铁头领着一些佃户只忙着争取永佃权,而且争到了永佃权就收了兵老老实实种地,他便深深地失望了:日他姥姥,原来没有我的好事呀?没有我的好事我还入你土蟮会干啥?因此,他在找活干一再受挫情绪万分低落的时候,把那个三角木牌扔到锅底烧掉了。现在他看到南乡的农会竟然要财主拨地瓜地,眼前豁然开朗:呀,原来农会也可以这样干!他对铁头益发不满:噢,你当农会头头,光领着干对自已有利的事呀?你争到了永佃权,可以安安稳稳地种你的地了,就没想想咱这些没地种的咋办?
争回来!争回来!咱也去拨地瓜地种呀!一股难以形容的激情在费大肚子的心中升腾起来。
那天费大肚子没直接回他的天牛庙,而是去了十里街。十里街是区公所所在地,但费大肚子没去那里,却去找纪少爷纪方雄。他是从济南府上学回来的,回来就成了第六区农会的总头目,那回天牛庙被杜大鼻子困住,去解围的那支农会队伍就是他率领的。费大肚子找到这个长着两条卧蚕眉的年轻人,结结巴巴地讲了自已的打算:学南乡的样子,让财主拨地瓜地种,问他行不行。纪方雄听了立即说:完全可以。只要是农民的要求,尤其是赤贫雇农的要求,我们是坚决支持的!事实上别的村已经有这么干的了,你们天牛庙也赶快搞起来,如果遇到障碍区农会给你们排除!费大肚子这时就说了他对封铁头的不满。纪方雄说:封铁头的做法只代表了一部分农民的利益,而且达到了他们自已的利益就停止活动,这是典型的革命不彻底的表现。老费同志你尽管大胆地干吧,你干得出色了,天牛庙的农会就由你来领导!
得到了这么个许诺,费大肚子就怀着更强烈的激情回到了天牛庙。白天,他仍然在像普通觅汉一样给雇主家割麦子,但一边割却一边在心里考虑如何实施他的计划。他把全村缺地种的户统统数算了一遍,到了晚上便一家一家地登门,向他们讲他的打算并用结结巴巴的语言来鼓动他们。他的工作十分顺利。只三四个晚上,便联络了二三十户。就在全村的麦收接近尾声的一个晚上,费大肚子召集他的追随者们呼呼啦啦去了宁学祥的大院。
宁学祥因为接连几天忙于收租处于极度疲惫的状态。他正捏着盅子喝酒,见这么多庄户汉子涌进院子,还是惊得一下子跳起来喊:“你们干啥?可金!可金呢?”宁可金正在自已房里,此时也听见动静掂着一把盒子炮出来了。等看清是这一帮庄户汉子,他的神情很快趋于平静。这位刚接替死去的二叔上任不久的村长用傲慢的口吻道:“大忙天的,跑到这里干啥?”
费大肚子壮壮胆,说出了一句早就学到却从来没用的话:“无事不登三宝殿!”接着,他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他筹划已久的要求,说话中用了农会的名义。
宁学祥听后立即“嘿嘿”地笑起来:“我说这世道真是有意思,农会想怎么干就怎么干。铁头是农会,他找着咱要永佃,咱答应他们了,你们这一帮子又要拨地瓜地,你说叫咱怎么办?”
费大肚子将腰猛然一挺:“他们弄的永佃不算数!你就得给咱拨几亩地瓜地种,要不然俺们就要饿死啦!”
随他而来的二十多人也都“哇啦哇啦”喊起来:“就得拨!就得拨!”
宁可金始终在一边冷笑。这时他说:“这事要办,你们得去找铁头。他同意才行,因为他是要永佃的。”
宁学祥也点点头说:“是呵是呵,就得找铁头,俺是跟他们写了文书的!”
费大肚一伙面面相觑,都小声说:“看来是得去找铁头。”于是,一帮人便出了宁家大院,向铁头的两间破屋那儿走去了。
封铁头站在自家的院子面对这些人的时候感到六神无主。他经历过与宁学祥父子的对峙,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在今天与一帮穷苦汉子对峙。当费大肚子等人伊里哇啦说出他们的要求时,看着一张张黑瘦黑瘦的脸,他觉得他们的要求并不过分。此时他也意识到,他在春天领导的那场争夺永佃权的斗争,确确实实把面前这帮人的利益忘记了。这些人也活得太难了,尤其是费大肚子,如今连扎觅汉的地方也找不到,一家人怎么吃饭?想到这里,铁头眼前又闪出了银子的身影。一想起这个让他暗暗流过许多眼泪的姑娘正在挨饿,他的心感到了疼痛。他想如果这会儿银子当面向他请求拨地瓜地,他肯定要一口答应下来。
不过这个念头在封铁头思想里像一缕游丝,只晃悠了一下便被藏起来了。因为这缕游丝如果继续晃悠,就会让它勾出一个十分沉重的问题:假使拨地瓜地,怎么拨?拨谁的?更重要的是,这么一来,今春农会为佃户争得的永佃权就不做数了。而这斗争成果来的是多么不容易!单说铁头个人,为了这场斗争,把儿子都当给人家了。狗养的狗疼,猫养的猫疼,虽然他不爱他的媳妇,但对他的儿子还是牵心挂肉的。坷垃离家的这段,他有时想念得撕心揪肺。有好几回他还偷偷去王家台村,像个过路人一样从王学任家门口走一个来回,为的是能看一眼坷垃。有两回他看见了,差一点要走进院里抱他亲他,是他突然想起那张当儿文书,才又赶紧忍住眼泪匆匆走离那儿……三年。三年。如果三年后他拿不出钱去赎,儿子就永远是人家的儿子了!
这时的铁头便开口道:“争永佃权是上级农会支持搞的,是不能随便改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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