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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宫的青石板被早春的雨水洗得发亮,像一面蒙着薄霜的镜子。张居正跪在毓庆宫的阶下,玄色的官袍下摆铺在地上,沾了些湿漉漉的潮气。他的额头抵着冰凉的砖石,能清晰地感受到地砖缝隙里渗出来的寒意,从额头一直凉到后颈。
“臣张居正,谢陛下力挺新政。” 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,在寂静的宫道上回荡。太和殿上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还历历在目,小皇帝那句 “不做事的,自然怕” 像一把重锤,不仅敲晕了周世昌,也敲在了所有观望者的心上 —— 包括他自己。
暖阁里没有立刻传来回应,只隐约听见笔尖划过宣纸的 “沙沙” 声,轻柔得像春蚕在啃食桑叶。张居正保持着叩拜的姿势,眼角的余光能瞥见暖阁门口垂着的明黄帘幕,帘幕上绣着的金龙在穿堂风里轻轻晃动,仿佛随时会活过来。
他知道朱翊钧在里面。或许在看书,或许在练字,或许只是静静地坐着,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幼虎,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这个 “谢恩” 的臣子。自从通州流民事件后,这孩子身上的稚气就像退潮的海水,一点点褪去,露出底下越来越清晰的锋芒。
“先生起来吧。”
朱翊钧的声音终于从暖阁里传来,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,听不出喜怒。张居正依言起身,膝盖在青砖上跪得有些发麻,起身时踉跄了一下,幸好旁边的小太监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。
他整理了一下官袍,低着头走进暖阁。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,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墨香。朱翊钧坐在临窗的书案前,手里握着一支紫毫笔,正在临摹《兰亭序》。宣纸上的 “之” 字写得圆润饱满,只是最后一笔收锋时微微颤抖,在纸角晕开一个小小的墨团,像颗没长好的痣。
“陛下的字越发精进了。” 张居正躬身行礼,目光落在那张宣纸上。他认得这支笔,是湖州进贡的紫毫,笔杆上刻着细密的云纹,还是去年他亲自挑选的礼物。
朱翊钧没抬头,手腕轻转,又写下一个 “少” 字。“先生谬赞了,不过是照着拓本画葫芦。” 他的笔尖在砚台上轻轻舔了舔墨,“考成法推行得如何了?周世昌倒了,户部那边有没有人敢懈怠?”
“回陛下,” 张居正的声音沉稳了些,“户部已经重新核查账目,太仓银库的亏空正在追缴。考成法…… 有陛下今日的金口玉言,想必没人再敢公开阻挠。” 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只是那些积习难改的老油条,怕是还会阳奉阴违。”
“阳奉阴违?” 朱翊钧放下笔,拿起那张写了一半的《兰亭序》,对着光线看了看,“这倒不怕。怕的是,好法子被人用歪了。”
他把宣纸平铺在案上,指尖在那个晕开的墨团上点了点:“先生推行考成法,是为了让百官做事,让国库充盈,让百姓安稳。这是好法子,朕信得过。”
张居正的心里刚泛起一丝暖意,就听见朱翊钧继续说道:“就是别让这法子,变成某些人排除异己的工具。”
这句话像一块冰投入滚油,张居正的浑身猛地一震。他抬起头,正对上朱翊钧的目光。那孩子的眼睛很亮,像淬了冰的黑曜石,里面没有了刚才临摹书法时的温和,只剩下一种洞穿一切的锐利。
原来他什么都知道。
知道考成法推行以来,他的门生借着核查的名义,打压了不少高拱和徐阶的旧部;知道都察院的言官拿着考成法当尚方宝剑,弹劾了几个素有嫌隙的同僚;知道这把本应斩向懒政的刀子,已经悄悄染上了党争的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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