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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仁多保忠的会谈持续了两个多时辰之后,在卫尉寺部队的严密看护下,将仁多保忠等人秘密送到了驿馆安歇。本来这些事情理当由职方司负责,但是诸司都是草创,机构设置并不完全。职方司陕西房只有少量直属部队,还要专门负责保护要害部门,因此便只能向卫尉寺借调部队来使用。前卫尉寺卿章惇的才干由此可见一斑,虽然闹出许多事情来,但他一手草创的卫尉寺,却是新兴机构中,最先变得较为完善的机构之一。
仁多保忠等离开后,丰稷等人也陆续告辞离去。这些人前脚刚走,潘照临与陈良便走了进来。潘照临屁股也没有坐稳,便笑着问道:“方才刘过一面走嘴里一面骂什么‘想当官,杀人放火受招安’,究竟是何事惹着这刘大炮?”
陈良也笑道:“卫尉寺的人,学士终要留几分情面才好。”
石越一面将就吃着刚刚送上来的果子充饥,一面苦笑着摇摇头,将方才之事捡着说了一遍。仁多保忠等人来长安,是极机密的事情,潘照临与陈良刚刚也只看到丰稷等人,却没能看见仁多保忠三人,本来还在担心卫尉寺大张旗鼓来帅府做什么,这时听石越说了,才明白事情的原委。
石越说完,解嘲似地笑道:“也须得保密,否则,若让人知道文焕竟然来了长安,只怕激起兵变也未可知。”
潘照临和陈良本不知道文焕的底细,陈良不禁叹道:“也亏得这文焕、慕泽竟有胆量来长安。”
潘照临却笑道:“这不过是仁多瀚两粒棋子罢。他仁多瀚自己不怕投降后没个好结果,可他的部将却不能不怕。一旦有了文焕、慕泽这两个活例子,万一真要公开投降,他要说服自己的部将便容易多了。纵然我们小器,杀了文、慕二人,对他仁多瀚又能有多大损害?”
“潜光兄说得不错。”石越笑道,“所以我要容他们。文焕是叛国之臣,慕泽几乎害了我性命。这两人都能容得下,那些夏军将领便再无什么可顾忌了。只是文焕的事却棘手,军中民间,都恨他入骨……”
“文焕可以免罪,让他以白衣戴罪立功;慕泽可以复原官,若立功勋,则厚加封赏。如此可内外皆安。”潘照临轻描淡写便解决了这桩麻烦,“反正现在这两人能得朝廷敕免,已是万幸。”
石越微微颔首,道:“也只能这般。”又问道:“潜光兄与子柔来此,想必还有事情?”
潘照临跷起二郎腿,吃了个果子,不紧不慢地说道:“这当儿正是人仰马翻的时候,若没有事情,也没空来见公子。”他是唯一一个懒得改口,一直叫石越“公子”的人。
陈良一面抓紧时间吃着茶和果子,一面插口道:“这时不将事情弄妥当,果真打起来,些许小事不周到,便可能酿成大错。我是与学士说马政的事情的……虽说这事急抱佛脚,已经干不了打仗多大事,但若是处置不当,难免不拖后腿。且这也是朝廷的百年计,轻率不得。”他整个人都已经削瘦得不成样子。
潘照临半取笑半规劝地说道:“知道你陈子柔忙的百年大计,却只怕你太拼命,把这条小命给送了。你死了不打紧,公子许多琐碎事,我却担心没个中意的人打理。”
“纵累死我也愿意。且还累不死呢。”陈良笑道。“你要没要紧事,我便先说我的马政了。”
“你说罢,我乐得歇会。”潘照临说罢,果真身子一仰,闭了眼睛假寐起来。
石越几乎是自入陕之日起,便决心要改革马政。但是马政是国之大事,牵涉的范围,从中央到地方,从军队到民政。其中更有一大批既得利益阶层——石越本来想从沙苑监私卖马匹给蓝家的弊案打开一个口子,来改革马政,但是查了几年,都不得要领。这中间层层庇护,利益纠缠,石越纵是个木瓜,也可以知道一二了。本来马政的事情,因为这座冰山实在深不见底,石越也不免投鼠忌器。但在兴修水利、改革驿政、重定户等这一系列措施推行后,被财政紧张逼得喘不过气来的石越,终于不得不想方设法节流。而被搁置的马政改革也在这个时候再一次进入石越的日程。
石越推出的措施,完全是因为没钱而逼出来的。但是他推行马政改革的时机,也算是恰到好处,至少比起几年前要更加合适。
“马政的事情若说起来实则很简单。学士上的劄子,其实是想让朝廷放下牧马监这个大包袱。故此请朝廷恩准,将牧马监转为民营马场,牧马监官吏一体裁汰。民间富商豪绅,竞拍买下牧马监,每年只要能保证以市价供给军队规定数量之战马,则朝廷可免其税务,否则可加以惩罚。战时朝廷要租用驮马,亦只按价租马便是。如此亦算是官民两便。陕西实行之后,若行之有效,将来还可推广至全国。每岁朝廷由此节省下的国帑,至少亦有十余万贯。”陈良娓娓而谈,条理甚是清晰,“然出人意料的,是此事在朝廷竟久不能决,异议者甚众。学生将所有异议归纳起来,其要者不过数条:一是以为商人重利轻义,不可信任,马政是军国之重,不可寄之于商人,持此议者甚众。这一桩事,还得多谢桑长卿,《汴京新闻》联合《海事商报》连续数月,刊发了上百篇文章,驳斥此类成见。两报援引古今事迹,力证商人因为重利,反重信用,有时更为官府所不及,且军器监改革,民营之军资较之官府作坊,物美而价廉,更是现成的例证。最后吕吉甫与王禹玉建议仿汉代盐铁会议之例,在白水潭召开会议,两派公开辩论,甚至连皇上都御驾亲临。最后朝官被辩得哑口无言,桑长卿与诸学院的士子们大出风头,此事才算暂告一段落……”
陈良所说的“白水潭会议”,是宋朝建国百年来的一大盛事。石越自是早已知道,但此时听陈良说起,亦不禁脸露微笑,心中依然在遗憾自己没有机会亲临会场。自从汉昭帝盐铁会议、汉宣帝石渠阁会议、汉章帝白虎观会议以后,中国历史上已经太久没有过这样的事情了——皇帝亲临、朝野官员学者共聚一堂,互相辩论政策、学术上的异同,以求达成一致,辩论之时没有人能以权势身份压人,只求以理服人,辩论之后将所有言论结集出版,公布天下,传于后世。对于这样的场景,石越以往读史书之时,常常心向往之,不料当生活中果真发生这样的事情之时,自己却失之交臂,只能靠读着白水潭会议后出版的《义利集》来想象当时热烈的情形。
陈良歇了一口气,又继续说道:“其余几条则执论者皆不多。一是以为将所有牧马监官吏一体裁汰,过于不近人情;一是以为牧马监不止供应战马,亦担负平时牧养战马之责,一旦转为民营,此事难以解决;一是以为马政之不振,是由地理位置使然,纵然转为民营,亦不见得会更好,只恐反而坏事,且为政务在简要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这些异论,皆不足道。枢府已颁明军令,马军须牧养战马,以精练马技。且朝廷亦可将一些战马寄养于马场,预付费用,计其支出总要好过如今之牧马监。故此,皇上终于下定决心,准了学士的《再论马政劄子》。但是,朝廷却又加了一个尾巴,只许陕西籍人经营陕西路之马场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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